第9节

宁庭耀愣住看向江沼,见江沼点了头,便有些诧异地说道,我还以为你这毛病是宁家祖宗留了下来,没想到居然是外祖母家挪过来的,还隔代起了效。

宁夫人又气又笑。

江沼也跟着唇角轻扬。

用完饭宁夫人也没再留江沼,让她回房早些歇息,宁庭安便吩咐丫鬟将他屋里的两床云锦被拿给江沼,说宁家屋子里没烧地龙,夜里怕冻着了江姑娘。

宁夫人身子骨不好,时不时地病一回,宁家的大小事务早就由宁庭安在打理,待夜色沉下,西院的灯一灭丫鬟便过来禀报说,“江姑娘歇下了。”

宁庭安才从那庭阶上来,立在长廊下,身后小厮提着灯,宁庭安仰头一望,昏黄的光晕映入夜色,雪花肆意,又是一个雪夜。

那年也是如此大雪。

父亲将他叫进了屋里,告诉了他一件事,“往后就算是拼了你的命,也要护住沼姐儿和焕哥儿。”

师傅对他说,有些事即便世人不知,要选择遗忘,可总得有人记住。

——他记住了。

这辈子他便以命护着他们。

宁庭安收回了视线,脚步不徐不疾地踩在长廊上,身后小厮跟了一段还是忍不住说道,“太子殿下还在外面。”

宁庭安脚步一顿。

回了声,“随他。”

陈温站在宁家巷口,眼瞧着那院子里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光,身子僵在雪地里,动也不动。

今日严青去查了。

宁庭安的母亲确实去过围城。

不过也仅查到此,其余的消息就像那些老臣知道的一样,江沼父母还能因何而死,自然是死于瘟疫。

“属下以为宁师爷知道些什么。”

严青说道。

陈温没答。

用完晚膳,陈温说出来走走。

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宁家门前。

白日里的那丝淡然和平静,终是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,渐渐地开始土崩瓦解,几度曾想等着那门敞开,此时瞧见那熄灭的灯火,就似是那日他站在雪地里,透过雪层望去,看见了她坐在画板前,和董家公子笑如春风一般,胸口的那股烦躁窜出来,几乎难以自控。

那笑他很熟悉。

他看了很多年。

却头一回见她对别人笑。

她曾在东宫住过无数个夜晚,如今却住进了宁家院子里。

陈温说不出来是何情绪。

只觉怒火烧得慌。

“将宁庭安给孤叫起来!”

陈温说完转过身钻进了马车。

**

大半夜瑞王府灯火通明。

陈温坐在榻上干等,等宁庭安。

到了丑时宁庭安才迟迟而来,陈温压住心头的火气,抬头扫了他一眼,“坐。”位置陈温都给他预备好了,册子也给他摆在了木几上。

宁庭安却杵在那,并没有落座。

陈温看着他,“近日城中染风寒的人越来越多,孤怀疑有传染的可能,需得细细追查,师爷既负责此事,当不介意替孤分忧吧?”

宁庭安这才作揖道,“能为殿下效力,是属下的荣幸。”

宁庭安坐下后,

严青便上前同他解释。

摆在他跟前的册子是董家看病后留下的患者名单,也就只是个名字,严青说,“还请师爷将这册子的内容补全,包括风寒患者的家里人口,年龄,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,倒也不用师爷挨家挨户地跑,王府应该有芙蓉城所有人的户籍,师爷自己查查就行。

查查就行。

——那也得查个三五日。

三日后是沈老夫人的寿辰。

他是去是留已经无所谓。

宁庭安温润地一笑。

一时没动。

“孤有为难到宁师爷吗?”

陈温见他不动,问道。

宁庭安态度恭敬,说的话却不尽然,“殿下难道没有为难属下?”

屋内榻前立着的一盏油灯,将陈温胸前的四龙纹上投出了一团阴影,在灯火下半隐半现,无不彰显出权威,陈温的眸子凉凉地落在宁庭安身上,宁庭安终是起身后退两步,双手相握对他作了揖。

过了半晌宁庭安便听得一声,“有。”他就不信宁庭安今儿不知道他在门外。

宁庭安沉默,若太子要耍无赖。

那他宁庭安无话可答。

待陈温起身离开后,宁庭安才直起身,看了一眼守在自己身边的严青说道,“你应当出去瞧瞧外头有没有听墙根的,否则你家殿下的名声恐怕不保了。”

——仗势欺人,蛮不讲理。

与他太子行事稳重的名声可大不相同。

宁庭安不明白他这又是为何。

人不是他先不要的吗。

严青之前就听小三子说过,宁庭安是个不怕死的,今儿算是彻底见识到了。

“宁师爷多保重。”

严青也退了出去。

**

宁庭安熬了个通夜,第二日陈温起床更完衣,从门口进来见他脸色带着疲倦,心头的气到底是顺了些,转头吩咐严青,“将早食给宁师爷送进来。”

王府今儿清晨蒸了鸡蛋羹。

满满的一盅放在宁庭安面前,宁庭安将所有的菜色都吃了个精光,唯独就那鸡蛋羹没碰过。

严青收拾盘子的时候好奇地问了一句,“师爷不喜鸡蛋?”

宁庭安想起昨儿宁二公子说的那话,便直接照搬了过来,“从外家挪过来的毛病,吃了会起红疹子。”

屋子里就三人。

那头宁庭安和严青说话,陈温就是不想听,也听进了耳朵,手里翻动的书页突然停住,顿了几息才艰难地侧过头去宁庭安,“宁夫人也是如此?”

宁庭安说道,“家母没这毛病,倒是四姨母有。”

宁庭安的四姨母就是江沼母亲。

陈温的喉头突然被卡住,周身突然一股燥热冲上了头,也不知从何窜起,只觉蔓延至了全身,之后再一点一点地褪尽,陈温如同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,那只撑着的胳膊肘霎时落了下来,无力地将身子靠在榻边上。

母后曾经说,“本宫瞧着沼姐儿拘谨得很,太子给沼姐儿夹些菜。”

陈温还记得他给了她什么。

——鸡蛋羹。

因为那东西离他近。

总是会搁在他手边上。

不需要他多费半点力。

那日宴席后,他见她颈子上起了几颗红点,问她,“怎么了?”

她慌张地用手盖住说无碍。

“被蚊叮了几口。”

他并无怀疑,甚至未多看一眼。

之后每回的宴席,他只会给她舀鸡蛋羹,见她用了个精光,他还道她喜欢。

生辰那日他问她喜欢什么,她说,“只要是殿下给的,臣女都喜欢。”

那日他便送了她一颗宝石,

还让厨房多备了一碗鸡蛋羹。

陈温猛地闭上了眼睛,心口如剪子刺入一般绞痛难耐,喉咙口的那股酸涩窜上来,陈温紧攥住了拳头,手背青筋根根乍现。

之后他没再瞧见她颈项的红点。

皆因她喜欢上了高领子的衫袍。

他问她不热吗。

她笑着说好看。

往日的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昨日重现,不断地浮现在他面前。

周顺说江姑娘心悦殿下。

母后说沼姐儿心属于你。

两人皆有提醒过他,“殿下当对她用些心。”

可他究竟还是没在她身上花费半点心思,他有他的宏图大业,心怀天下心怀百姓,他想她乖巧懂事,不给自己添任何的麻烦,即便是他不花一分心,她也能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。

她确实如他所愿,很乖巧。

而他又亲口说了不要。

回忆如刀,刀刀割在他心上,陈温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,坐在那椅子上久久未动,门口的小厮提了一个食盒进来,交给了宁庭安,说是宁夫人派人送来的糕点,怕他一忙起来饿着肚子。

宁庭安正是用餐的当口,将那食盒进过来打开,里头是一盘五瓣梧桐花形状的点心。

陈温空洞的眼睛下意识地瞧了过去,那盘子里的点心他再也熟悉不过,也白白吃了不知多少年。江沼喜欢在点心中间放一粒芝麻,如今宁庭安那盘里的便是。

陈温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
往门口冲去。

严青赶紧跟上,跟至门口,见陈温回头,猩红的眸子厉得吓人,“人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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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

空荡荡的巷口,哪里还有什么人。

严青被陈温的眸色震住,自是知道他在询问何人,“适才过来的就一辆宁家的马车,奴才并没有瞧见江姑娘。”

昨夜落了一夜的雪,门庭前小厮还未来得及清扫,陈温一脚踩下去积雪淹没到了小腿。

雪渣钻进筒靴。

瞬间化成了水。

四处的积雪皆很严重,宁家的马车走的并不是很快,从王府的那条巷子里出来,不过才打了两个弯,身后便响起了马蹄声。

马车被挡了路聚然一停,江沼身子跟着往前仰。

陈温倒是没猜错,

江沼确实在那马车上。

今儿早上江沼起来后才得知,宁庭安丑时便被严青请去了王府,宁夫人身子骨经过昨日那一闪,终究还是没能爬起来。

屋里的丫鬟照顾宁夫人都腾不出手。

哪还能顾忌得到宁庭安。

从来芙蓉城,宁庭安没少照顾她,江沼便想着做些糕点给他送过去,马车到了瑞王府,江沼并没有自个儿下去,怕人多眼杂。

——怕麻烦。

谁知到头来那麻烦还是找了上来,当江沼拂帘瞧见马车前立着的那道人影时,眉目不自主地拧了拧。

这天气要下来一趟马车。

怪冷的。

四周的人褪尽,江沼手里握着暖炉,从马车上下来对着雪地里朝着他走来的陈温蹲了礼。

刚蹲下眼前突然一道黑压压的影子罩下来,却是陈温将自己身上的青色斗篷披在她身上,麻利地在她胸前打了个结。

江沼很不适,欲往后退解了那绳儿。

陈温突然伸手握住了她手腕,“别再躲着孤。”

一团浓雾晕在天际,天色压得很低,唯有那银雪的光照在她脸上,陈温清楚地看见她轻蹙眉目,冷冰冰的眸子如一根刺无声无息地扎在他身上,让他突然生了惧,手指一颤缓缓地松开了她,冷风从他的掌心拂过,失了温度,陈温的喉咙艰难地滚动,说道“孤今日也未曾用过早膳。”

那嗓子被风雪吹了一路,带着低沉的沙哑。

江沼抬头诧异地望了过去,便见那双眼睛里也带了风雪吹过后的痕迹,眼角猩红,眸色浑浊。

清晨雪天里的冷风如浸了寒冰的刀子,刮在人身上,只觉得连肉带皮的一阵疼,陈温的声音更加的低沉,“你什么时候再来同孤做一顿早膳?孤想吃你做的点心,你熬的粥,还有你煲的汤。”

他还想像从前那样。

——他想要她给宁庭安的那盘点心。

江沼陌生的看着他,不过片刻便也明白了,“殿下若是喜欢臣女做的那些吃食,臣女回去将制作的法子写在纸上,殿下拿回去交给......”

“倘若孤只喜欢你做的呢?”陈温打断了她,深邃的眸子里如燃了一团火焰。

江沼怔住。

眼里的陌生更甚。

寂静地巷子里,白雪铺地,一辆马车两道人影,任由那风冷吹打。

良久一道轻轻的声音响在雪地里,落地有声,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,“殿下是太子,殿下要臣女做什么,臣女又岂敢违抗,只是,殿下非得要如此吗?殿下应当知道,你我再无婚约,亦无半点关系。”

陈温终究是没再从那双眸子里找到半丝温度——没有眷恋,没有心痛,哪怕是同情也没有。

陈温的心不断地往下沉。

如见不到底的深渊。

“是以,孤给你鸡蛋羹,即便你知道吃了会长红疹子,也会往下吞是吗。”陈温低哑地问她,“你为何不同孤说。”

陈温说完喉咙便又堵住了。

就算是她当时说了他未必也记得。

冷风裹着积雪扫在两人之间。

停了半晌。

江沼说,“都过去了,殿下。”

那些曾经所有的执念,她想尽了千方百计去化解,到最后才发现,只要她放下了那个人,一切都迎刃而解。

没有放不下的人。

没有解不开的结。

江沼大抵没想到他还会陷在自愧之中走不出来,再次劝说他,“你不欠我的。”江沼低头解开了陈温的斗篷,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递到了他手上,轻声说道,“以往种种臣女都已经忘了,殿下也忘了吧。”

那斗篷挂在他手上,还余有她身上的温度,带着一抹抓不住的淡淡幽香,不过一瞬便被凉风吹得无影无踪。

白净的雪地上踩出了几道脚印,江沼转身离去。

陈温看着那道背影,忆起那年初春她假装不经意的从巷子里出来同他偶遇,实则他知道,她是抄了近路,故意来到了他跟前。

那日他随同伴去狩猎,并没有同她多说一句,在她走后,只回头瞧了一眼她孤寂的背影,竟也生了几丝怜悯,之后便又让周顺送给了她一颗宝石。

他以为便能弥补了。

如今当他自己来体会了一把。

便知其中滋味如何。

那悬吊在指间,几日以来他都不敢乱动的东西,此时却无声无息地擦着他的指尖而过,眼见着就快要消失不见,陈温心头竟一时凌乱不堪,生了恐慌。

倘若他不想放手呢。

倘若他不想忘呢。

陈温踏着那脚印而上,追至她身后说道,“以往孤冷落了你,是孤不对,往后孤将你放在心上如何?”

海棠色的身影,在他跟前立了一瞬。

转过身来那面上却并未波动。

只是带着微微的歉意,“可臣女的心上已经没有了殿下。”

陈温看着那马车帘子在他眼前一落下,冰天雪地之间宛如只余了他一人。

**

陈温从王府冲出来时快马加鞭,回来却是悄声无息,严青跟到他身后,一声都不敢吭。

屋里宁庭安早已经不在,屋里光线暗沉,严青进去替陈温点了灯,才转身掩好了门退了出去,陈温坐在那榻上好一阵才发现,身旁木几上搁了一个碟盘。

碟盘里头正是今儿江沼送给宁庭安的油桐花点心。

清晨府门前的那阵马蹄声响起时,屋里的宁庭安安然自若地吃起了点心,小三子照瑞王吩咐,过来寻人,便见宁庭安将那盘子里仅剩的一块点心搁到了陈温的几上,“是我愚钝,这才想起来,殿下刚才那神色似乎对这点心也喜欢得紧。”

陈温单手撑在那榻几边缘,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那上头,渐渐地泛了青,却如宁庭安料定的那般,他不会扔。

舍不得扔。

扔了便不会再有。

他又何曾想过,往日他从不在意的东西,有朝一日,会让旁人来施舍。

第27章

雪夜寂静, 唯有铜壶滴漏的涔涔水声,清晰入耳, 陈温双手撑着膝盖坐到了子时,眸子里的星火便如同被冻住的冰山,凉地让人打颤。

陈温没去动那碟盘。

起身熄了灯。

次日清晨宁庭安正同小三子一众侍卫在晨练,便见校场口子处走过来了一道人影。

黑色缎子上的龙纹尤其醒目。

众人齐齐躬身相迎,陈温的脚步停在了身着四品官服的宁师爷身旁,往下瞧了一眼那隐在袖筒后的一张脸,清逸俊秀,不卑不亢,似是有一身折不断的傲人风骨。

陈温站在了小三子刚才的位置,面对着宁庭安,让他直起了身,“孤今日陪师爷练一把,师爷无需紧张,也不需承让, 若是赢了孤准你三日沐休, 若是输了, 孤罚你三日不得归家, 需得通夜将那风寒名册替孤理出来。”

这赌注貌似听着很公平, 但细心的心一听便知, 两日后便是沈家老夫人的寿辰,这要是输了,宁师爷估计就无法去沈家贺寿。

宁庭安自知躲不过,便拱手恭敬地说道,“不知殿下要同臣比什么?”

“角力。”

——干脆直接。

宁庭安神色怔住,众人皆是屏了气。

冰天雪地里同太子比角力。

谁敢?

“你应当知道, 你今日若不尽全力,孤并不会因此而手软,孤知你胆识过人,在旁的事情上你都能不怕死,千万莫要在这上头吃了亏。”

陈温是储君,从出生起所有的时间都被规划得满满当当,文能治国武能安|邦,不愿浪费半点时间在儿女长情之上,那必然在另外一方面定有一番成就。

宁庭安虽亦是文武双全,但到了陈温手里,火候还差得远。

直到宁庭安躺在那地上爬不起来,甘愿认了输,校场里的一场晨练才终于收了尾。

小三子将宁庭安的惨状汇报给了瑞王之后,瑞王一哂笑,“他宁庭安是个人才,本王都不敢做的事,他敢。”

江陵的周总管和秦将军到王府时,陈温刚热了身从校场回来。

周顺快有一月未见到陈温,神色免不得激动,然一腔热情终究只是对上了一张冷脸。

两人进屋领命。

陈温听完一个字都未答。

手一招将人全撵了出去。

入夜后周顺便察觉到了不对劲,“殿下这是怎的了?”

往日虽也冷脸,不喜说话。

但这回,冷得有些过头了。

严青一言难尽,倒是简短地给了句话,“调了个位。”周顺不明白,严情又说,“昨儿殿下同江姑娘示爱,被江姑娘拒绝了。”

这回周顺听懂了,倒是僵在那寒风里吹了好一阵风都未有知觉。

——报应来了。

周顺摸了一下袖筒里的圣旨。

终究是没往瑞王屋里走。

转身又进了陈温的屋,冒着杀头之罪将那道明晃晃的圣旨搁在了他跟前,“殿下,奴才将命都给您搭上了,殿下可莫要奴才真掉了脑袋。”

皇后娘娘虽指明了这道圣旨要交给瑞王,但周顺觉得这东西搁哪里都没有搁殿下这里安全。

娘娘虽拟了退婚的圣旨,但能瞧得出,对这桩婚事并没有完全放弃,若是殿下能挽回,圣旨娘娘也能废掉,如今只要江姑娘那里能稳住,这东西殿下就能自个儿先藏起来。

周顺从小跟着陈温,自是摸透了他的性子,东宫就进过江姑娘一个姑娘,要问他心里有没有江姑娘,那定是有的。

不过就是不太上心。

这些年他也算是看了个明白,就因为殿下的不上心,才让下头的人对林姑娘燃起了希望,实则那林姑娘殿下哪里又会多看一眼,恐怕至今连她名儿都记不全。

万寿观那事,他一个没更上,殿下便犯了糊涂随口一个退婚甩了出来。

谁成想人家江姑娘当真了。

殿下便成了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。

在东宫时,曾经周顺就不止一回地劝过他,对人家上心些,殿下却不以为然,如今倒是知道上心了,却为时已晚,人家不愿伺候了。

“江姑娘同皇后回的那话,是铁了心地要黄了这门婚事,殿下可得仔细想想当初在万寿观里,江姑娘到底是因何而寒了心,待殿下想明白了,对症下药便是。”

从两人闹退婚以来,这是陈温听过的最有用的一句话,严青是个死脑筋,陈温自个儿就更不用说,谁都想不到那点子上,今儿周顺几句就将那火|药引子都揪了出来。

陈温那双如同死潭般的眼眸,终于又泛起了点水花,抬头瞧向了周顺。

他曾经也想过,从喜欢到放下必定是有原因。

——为何而寒了心?

并非只是随口的那句退婚。

亦不尽是那日他对她的态度。

因两者他都去致了歉,并没有见她有半分波澜,甚至他自省了态度,往后他会多花心思在她身上,她皆是无动于衷。

陈温手肘撑在几上,五指抵在眉间,久久沉思,最后脑子里竟也闪出了一个念头。

莫不是那林姑娘?

那传闻中将他对林姑娘的感情,说的甚是出神入化,想必她是信了去。

他似乎还未同她说清楚。

他并不喜欢林姑娘。

陈温似乎突然又抓住了那绳子的头儿,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
脸上的寒冰渐渐地消退,声音也明朗了些,“过两日沈老夫人寿宴,去备些礼,孤去贺寿。”

**

比起陈温的这一番过场。

江沼这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。

昨儿回去,还在马车上时素云倒是忍不住对江沼说道,“小姐,奴婢瞧今儿殿下那神色,似是伤了心,恐怕殿下心里也是有小姐的。”

江沼嘴角轻扬,“十年都没有,退了婚他就有了?”

不过是被他知道了往日的一些事,觉得他欠了她。

但这种愧疚。

她最是不缺。

父母为国捐躯,这份荣誉已经给她带来的够多的补偿,又怎会再去稀罕太子这一份。

江沼回去后宁夫人已经下了床,瞧见江沼进来,忙地起身语气略带了责备,你是过来做客的,府上又不是没有人手,怎就让你跑了这一趟,“这冰天雪地的,你也不怕冻着了自个儿。”

宁夫人一激动又是几声咳。

江沼说马车去马车回,我都快裹着那粽粑子了,哪里还冻得着,说完便将捂住手炉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宁夫人手背上,宁夫人的神色这才松缓下来。

宁庭安却是连着两日未归。

再过一日便是沈家老夫人的寿辰,江沼最迟明儿一早就得回沈家。

宁夫人那身子骨,怕是挪不到沈家。

江沼让马夫载着她去了一趟集市,这两日她做的那些糕点,见宁夫人很是喜欢,便想起采些食才回来,多做一些,留着给三姨母。

倘若表哥还未归。

也好让丫鬟送些现成的过去。

接近年关节的这几日,街上就算是积雪三尺,也是人影窜动,热闹得很。

江沼坐在马车上,素云去那铺子里照着她说的买,拿过去先给她过了目,一直挑到她满意的为止,这一来,倒是耽搁了些时辰。

那马车停在街边上,本也停的稳稳当当,谁知突地被人撞上,里头的江沼跟着一阵摇晃,随手拂起了帘子探了颗头出去,便同一姑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

那姑娘的神色惊慌得很,连对着江沼说了几声对不起,转身匆匆隐入了前头的巷子里。

待素云付了账出来,见江沼已经从马车上下来,立在了雪地里,脸色不太对。

“小姐怎么了?”

刚才那姑娘若是素云瞧见了,也能认出来。

江家世子爷江言恒,曾经画过无数张美人丹青,皆是同一个姑娘,江沼认得——就是刚才那姑娘。

江沼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个青|楼女子。

江言恒喜欢上了青|楼女子。

在江家并不是秘密。

大伯母曾经就哭着找过江言恒,“明知没有结果,你怎就不懂收手,比起那瞧不见希望的未来,为何就不先掐了这段孽缘。”

江言恒沉默良久,终是回答了一个“好”。

那之后江言恒便将屋里的丹青全部都烧了个精光,然而眼里的光亮却再也不复存在,江沼便知道大哥心头还没放下,如今这姑娘却被她冷不丁地在芙蓉城给遇上了。

江沼不知大哥同罗姑娘还有没有联络。

也知不知道,他是否得知她来了芙蓉城。

江沼没再停留,转身上了马车。

也等不到明儿了,今日她怕是就要先回沈家。

宁夫人听说她今儿就要走,神色眼见的失落,明日母亲的那场寿宴她怕是去不成了,江沼宽慰道,“我开了几个药方,姨母只要按顿喝药,身子骨定会好起来,待过完这个年,我再来瞧姨娘。”

宁夫人笑了笑说行,转过头对那丫鬟使了个眼色,就见那丫鬟递了一对镯子过来,“我这比不得你江家,东西不值钱,就图个怀念,不枉你来你三姨母家里走了一趟。”

江沼收了,“沼儿喜欢呢,多谢三姨母念叨。”

宁夫人这便又想起了一样东西,让江沼先等等,自个儿起身去了床榻边上,摸了好一阵才摸出来了一把小弯刀。

刀身被擦拭得干干净净。

看得出平时没少爱护。

“当年你娘走哪都喜欢揣着一把刀,说既能采药还能防身,后来一次采药,刀不小心跌了崖,你母亲回来后就哭了鼻子,说那刀跟了自己好几年有了感情,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谁知第二日就拿了一把新刀过我面前显摆,说衣不如新,刀亦如是,见她那骄傲自满的羞涩模样,我便猜了出来,定是你父亲送的。”

宁夫人嘴角跟着扬起了笑容。

不过片刻那笑容却是慢慢地淡了下去,“这刀你母亲进围城也带在了身上,那日我和她正采药,听到山下的号角声,你母亲便丢了这刀给我,让我先等她,谁知道这东西就永远地留在了我手上。”

宁夫人将刀递给了江沼,“如今既然你来了,这东西当留给你。”

江沼握住那刀,手指头在那上头轻轻蹭了蹭,低声问道,“父亲呢,有留下什么吗。”

宁夫人眼睛一闭,脸色苍白而悲痛,“什么都没有留下。”

除了这把弯刀,两个人当真是什么都没留下——死的干干净净。

江沼见她脸色又不对,立马打住了,扶了她躺下。

待宁夫人平复下来,江沼才提走,人都走到门槛边上了,宁夫人从床上半撑着身子突然又唤了她一声,“丫头,有些事并非你看到的那样,或许你听到的也不见得就对,当年江家给了你父亲几幅画像,可是你父亲亲口点名了要娶你娘。”

江沼身子僵了僵。

宁夫人又说,“可惜这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你那个苦命的娘,到死都不清楚。”

宁夫人心疼。

声音一时哽塞

谁又能说得清呢。

若是不喜欢,又怎可能那般随她而去。

江沼一脚踏出门外,那冷风激地她深吸了一口气,愣立在庭阶上顿了好一阵,半晌才抬起手盖上了斗篷,直往门口走去。

**

江沼回到沈家,一进门就让素云去找了二表哥,让他帮忙寻一人。

寻寻芙蓉城的酒楼和青楼。

有没有一个叫罗姑娘的。

又怕沈颂不好找,江沼临时描了一副丹青,虽画不出眉目之间的神韵,好在轮廓是出来了,江沼没同沈颂说为何要寻,只道是一位江陵出了名的琵琶姑娘,无意中听说她来了芙蓉城,想问问她琵琶弦线若是断了,当如何接。

沈颂便信了。

当日拿着那丹青就去寻人,好巧不巧,就在醉红楼里碰到了小三子。

今儿王府刚从江陵到了两人。

都是太子殿下的人。

一个是周总管。

一个秦将军。

宁师爷让他来醉红楼买些酒回去,说晚上要好生招待一番。

小三子认得沈颂,上前询问了一番,一回到王府便都汇报给了瑞王,“属下今儿在醉红楼碰到了沈二公子,她在寻罗姑娘。”

前几日瑞王去百香楼听曲儿,挑了无数个美人儿挨个儿给他奏琵琶,均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味儿,最后也就只有那位从江陵过来的罗姑娘,稍微让他满意些,小三子便留了印象。

瑞王倒觉得稀罕了,“沈二公子那闷葫芦如今倒也有了这雅兴。”

小三子解释道,“沈二公子倒不是为了听琵琶,说是府上有一把琵琶断了弦线,也不知道从哪听说罗姑娘在江陵对琵琶甚是懂行,想问问她,如何接弦。”

小三子说完,就见瑞王起身立在了他跟前,“琵琶弦断了?二公子当真如此说?”

太子打脸日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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