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节

再睁眼,便见跟前金猊炉中,熏香轻烟袅袅,天色已是过了黄昏。

素云将今儿江沼买回来的东西都已收拾妥当,唯独就剩下了那个已经开了锁的木匣子,便拿过来问江沼,“小姐要打开吗。”

江沼说,“开吧。”

江沼起身回了里屋,坐在梳妆台前,素云替她披了一件大氅,又出去多添了一盏油灯搁在她手边上。

灼灼灯火洒落在那檀木匣子上,江沼轻轻地揭开,因搁置多年,一层陈灰扑鼻,江沼拿衣袖轻轻挡了挡。

再瞧去,入目便是一推蜡黄的书信。

江沼往前探了头,信封上落有字样,待细看,才见是一行行记载着年月的小字。

江沼微愣。

未料到沈烟冉藏了十几年的匣子,竟是一盒子未寄出的信件。

沈烟冉的死,江沼从未问过任何人,只知道她和父亲死于暴动后的瘟疫之中。

是如何死的,她并不知。

也不想知道。

如今残留在她脑海里的,还是当初沈烟冉绝尘离去的背影。

江沼呆着没动。

“小姐,二夫人都走了十年了。”素云轻声地劝说道,就算心头再苦,再熬不过去的坎儿,十年过去了,也该冲淡了不少。

当年二夫人能丢了小姐和二少爷去赴死,个中原委,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,如今这些信件,二夫人能这般隐秘的藏着,对她来说,定是些贵重之物。

若小姐看了,说不定也就能释怀。

江沼安静地坐着,也不知有没有将素云的话听进去,半晌灯盏里的灯芯冒出了一声“啪”的轻响,江沼才回了神。

终究还是拆了。

蜡黄的信封,蜡黄的信纸,字迹却很清晰。

与君初相识,犹如归人归。

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亦乃心之所归。

——余生相伴,愿君多顾。

江沼身子微微后仰,靠在椅背上,手上的力气褪尽,竟也握不紧那薄薄的一层纸。

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期盼和憧憬,江沼很熟悉。

也曾深深体会过。

久违的窒息感,让江沼一时难以适应,江沼没再往下看,让素云关上了盒子。

第二日给沈老夫人请安时,沈老夫人便问了她,那盒子里装的是何物,江沼说是写些陈旧的信件,沈老夫人听后,神色同江沼当初一样,也是一愣。

之后倒也平静了,“可打开瞧了。”沈老夫人问她。

江沼说,“尚未。”

“不瞧也罢。”沈老夫人叹了一口气,苦命人留下来的东西,瞧了也是白添眼泪罢了。

沈老夫人转头让嬷嬷沏了茶,又让丫鬟备了些点心,江沼瞧这阵势,便知今儿外祖母是有话要说,没打算放她走。

果然沈老夫人将屋里所有人都支了出去,才对江沼说道,“皇后娘娘那边传了信过来。”

江沼抬眸不过半刻又垂下。

皇后娘娘能在这时候传信来,还能因为何事。

该是她和陈温的婚事。

沈老夫人怜爱地瞧了她一眼,“皇后娘娘是个开明的人,一向对你也极好,这回的事情闹出来后,皇后是站在了你这边。”

江沼没吱声也没抬头。

她知道皇后娘娘喜欢她,也知道娘娘想让她进宫,可如今她怕是要让娘娘失望了。

“娘娘稍信来,就想问你是如何想的。”

江沼有些意外,抬头看着沈老夫人,料了到皇后娘娘会劝说她,倒没料到会先问她的意愿。

沈老夫人也不急,慢慢地等着江沼给个答复。

不久便听江沼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,“孙女不贪权势,不图富贵,此生唯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。”

晨光从半开的窗户口子里透进来,几屡光线映在江沼那张娴静冷艳的脸上,沈老夫人一时失神,只听到茶壶里的水咕噜噜直响。

沈老夫人久久才说了句好,眼里的神色渐渐飘远,又念叨了一句,“你倒是同你母亲不一样,如此,我就放心了。”

沈老夫人便将皇后娘娘的话带给了江沼,“娘娘已经给了话头,若是你无意回头,大可另寻良人。”

**

断断续续的雪花飘了两日,今儿又放了晴。

江沼从沈老夫人屋里出来,仰目望了一眼渐渐晕开的天际,暗沉的云雾中隐隐露出了久违的蔚蓝。

腊月寒冬之后,又是一年春季,万物复苏的时节。

素云站在抄手小廊,一回头便见江沼嘴角轻勾,含了一抹淡淡的笑,素云也跟着笑了起来,“小姐何事那般高兴。”

江沼笑而不语。

两人正往回走,迎面撞上了沈大爷,江沼唤了一声大舅,沈大爷笑了笑说正好,“倒省得我去竹苑。”

沈大爷说完便将手里的一张帖子递给了江沼,“适才那严侍卫给我的,说明儿会在王府搭一场戏,唱的是芙蓉城里如今最受欢迎的变脸,正好你也才刚来芙蓉城,去瞧瞧挺好。”

严侍卫那便是严青了。

昨儿听陈温说起,江沼只觉得胸闷,倒没想到他还真请了戏班子。

江沼接了。

正好她也有东西要给他。

严青回了王府复命。

陈温见他进来,先出声问他,“给了?”

严青点了头,“江姑娘接了。”

陈温的脸色看不出异常,待第二日晨起时,却挑了一件袖口有竹叶暗绣的青色衫袍。

去年初春他坐在屋里看书,见跟前人影半晌没动,抬眸望去,见她目光不转地盯着他的袖口,便问了她,“怎么了?”

她半低着头红了耳尖,细声说道,“青竹好,节节高。”

她喜欢青竹。

这大抵是除了她叫江沼之外,

陈温对她唯一的了解。

更衣后陈温便坐在屋里安静地等。

巳时刚到,严青进来说江姑娘到了,陈温才起身拿了案上那个小木匣子走了出去,是那日他买来的浅粉发带。

她应会喜欢。

他听周顺说过,他送她的东西,她都很喜欢。

初晴了一日的天色并不敞亮,云雾沉沉浓浓抹不开,光线不好的廊下一排灯火终日未断。

今日江沼过来还是沈家二公子和三姑娘相陪,戏台子搭在王府的后花园里,跟前搁了几大盆银骨炭,倒也不冷。

坐下后不久,江沼便闻身旁突然安静下来,回头一瞧,便见陈温正立在她身后。

不过一瞬,

这一处就只余了江沼。

江沼起身正要行礼,却被一只手托住了手肘,轻轻地一扶,“坐。”

江沼退后两步坐了回去,陈温落座在她身侧,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木几,正对面便是戏台子。

不知是因为昨儿自己刚看过,还是如今看戏的人太少,太冷静的缘故,江沼总觉得那戏没有昨日的精彩。

江沼一时失了兴致,

不想再呆。

侧过身面对陈温时,陈温的目光正落在她手里的木匣子上。

她也有东西要给他。

陈温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木匣子塞进了袖筒,耐心地等着她先说。

江沼说道,“臣女有几样东西要给殿下。”

陈温便朝着她坐正了身子,微微倾了身,温声地问,“何物?”

江沼轻轻地将木匣子放在了几上,揭开了盖儿,里头是一个墨绿色绣黄|菊的荷包。

那荷包本也不离身。

出了江陵江沼才取了下来。

里头装的东西价值连城。

十年里,陈温送给她了二十颗宝石,有红宝石,有蓝宝石,个头大小参差不一,但每一颗江沼都认得,也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的。

那日她能慷慨地送给沈霜一直镶宝石金叉,素云到没说错,这东西她有太多了,多到麻木,多到不再稀罕。

江沼当着陈温的面,一颗一颗地取了出来,放在他的跟前。

“这是臣女十五岁及笄时,殿下派周总管送给臣女的及笄礼。”

“这是臣女初次进东宫,殿下派周总管送来的见面礼。”

“这是臣女十六岁生辰,殿下派周总管送来的生辰礼。”

“.......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要分手了,咳咳咳。(预告沈霜,不会有家族斗争,与女主不会有冲突,反而会很爽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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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

戏台子上的戏平稳舒暖,偶尔的几道檀板声,并没影响到台下人说话,江沼接着说道:

“这是臣女送殿下药膳时,殿下给臣女的赏赐。”

“这是臣女送殿下糕点时,殿下给臣女的赏赐。”

“这是臣女送殿下荷包时,殿下给臣女的赏赐。”

“......”

江沼将每一颗宝石的来历都说得很清楚,二十颗整整齐齐,依次排在陈温的面前。

陈温漆黑的双眸定在那些宝石上,细细地听她道来,倒不记得自己竟送过她这么多颗。

周顺说姑娘们都喜欢宝石,

他便都给了她。

她不喜欢?

江沼抬起头,看着对面拧紧了眉宇的陈温,缓声说道,“臣女虽是女子,但也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,臣女的那点功劳当担不起殿下如此重礼,今日臣女将其归还于殿下,若是殿下觉得非要补赏给臣女什么,臣女便来亲自求一封退婚书,可行?”

江沼的神色平静,声音柔和,却听不出来半点拖泥带水。

很直接干脆。

陈温的目光这才从那堆宝石上,缓缓地挪到了她的脸上。

阁楼外霾雾重重如烟,皑皑积雪遮天蔽日,天色的阴影投在跟前人身上,那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也飘进了几缕烟云,朦朦胧胧,是他从未瞧过的陌生。

戏台上的一声锣鼓敲下,陈温的指尖跟着颤动了一瞬。

“当真如此想?”陈温的声音很低,两道目光紧盯在她身上。

江沼微微福身,声音清晰而平稳,“臣女句句肺腑。”

陈温没动,戏台子上分明寥寥几声唱腔,并不吵人,他却觉得聒噪得很。

他不喜欢看戏。

今儿是为了她才搭了戏台子。

关于退婚的传言,昨夜他都想好了。

他同她道歉,他并非真心要退婚。

等他们回到江陵之后,他便禀明父皇母后,来年开春,他娶她进东宫,做他的太子妃。

——却没料到她会生变。

陈温有些口干。

五指握住杯沿,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。

那茶搁在冷风底下,早凉了。

——句句肺腑。

她是真心想退婚。

一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,今儿来对他说想要同他退婚,陈温有些难以接受,昨日那股胸闷气燥又浮了上来,比起昨日来,似乎又更甚。

直到一整杯凉茶灌进喉咙,陈温的才稍微缓了下来,然刚放下茶杯,又见江沼从怀里拿出来一枚令牌,轻轻地搁在了他面前,“这是殿下给臣女的令牌,臣女也当归还于殿下。”

是东宫的通行令牌。

当初陈温能给她,还是因为皇后特意提了一句,陈温才从严青的身上临时取下来,交给了江沼。

这事江沼也记得。

他给她的每样东西她都记得,其他的她倒是都能归还,就那日他送给她的那根簪子,她还不了。

被她撂在了客栈。

江沼略有些愧疚地说道,“殿下给臣女的物件儿,臣女今日都搁在这儿了,唯独只剩殿下在江城送给臣女的那支簪子,被臣女遗落在客栈,殿下若不介意,臣女可照价补偿给殿下。”

陈温的脑门心猛地一跳。

——补偿他。

她倒是桩桩件件都要同他算清。

今日她怕早就有备而来。

陈温的心火瞬间窜到了最旺,但多年来养成的涵养和淡然,终究是让他稳住了情绪。

“不必了。”

陈温哑声说道。

江沼舒了一口气。

既如此,物件儿算是了了。

那便只剩下了一句话。

江沼想终归还是要说的。

江沼退后两步,正式地同他行了蹲礼,“臣女还欠殿下一声道歉。”那声音似染了冰雪,冰冰凉凉,淡然冷静的态度明显赛过了此时的陈温。

对不起,她捆绑了他十年。

对不起,她不经他同意擅自爱了他十年。

对不起,他忍了自己十年。

陈温盯着她,深邃的眸子已经染了零星的猩红,便又听到她说道,“这些年是臣女无知,耽误了殿下,殿下放心,既已退婚,臣女绝不会再拿皇后娘娘来为难殿下,更不会再去纠缠殿下。”

江沼说完,再也没看陈温一眼,退后两步转过身,直朝着王府门口而去。

人影消失,冷风里还余有一抹幽香。

陈温又去拿了茶杯。

却已是空了杯。

连一口凉茶都饮不成。

陈温没着急着起身,身子有些僵硬,紧捏的拳头力度还未消退,有些轻微的打颤。

——婚事已退。

指腹为婚的太子妃没了。

雷都打不动的婚事黄了。

陈温突然闷声笑了一下。

戏台子上的角儿正唱得上劲,便见底下的木几“哐当”一声翻了个底朝天,到底都是些敬职敬业之人,曲儿依旧唱着,一切都井然有序。

陈温从廊下的一排灯火底下走过,那木匣子搁在掌心,几近捏碎。

**

江沼同陈温背面而行,凉风扑面,划过她的脸庞,将那一对长睫吹得轻轻一颤,唇角的一丝笑容如获新生,眼尾泛了微红。

是劫后余生般的欣喜。

所有知道他们的人都以为,她不可能离开他,她自己也如此以为。

但未来的路实在太长,谁又能做出保证。

曾经你以为离不开的那个人,时候到了,你也能干脆地同他道别,不留一丝余地。

走出王府前,江沼最后一次去回忆。

那年夏天,陈温来江家,她为了看他一眼,曾踩着素云的肩膀攀上院墙,远远瞧了一眼,便笑了一个晚上。

十四岁那年她穿了一双镶嵌着珠花的绣鞋,因陈温说了一声好看,从此她的绣鞋都是一个颜色,一个样式。

十五岁及笄之后,她在东宫头一回与他独处,她盯着他的背影,盯了足足一个时辰,眼睛里全是笑。

再喜欢,也有到尽头的那一日。

再美好,也能成为过往云烟。

风吹过了无痕迹。

——陈温

我不喜欢你了。

江沼仰目望了一眼,阴沉的天色,决绝地往前而去。

长廊尽头的转角处,有一株红梅,傲立于白雪之中,甚是美艳,江沼的脚步由远至近,走到跟前了,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人。

宁庭安挨着那株红梅而立,双手拢在袖子里,朝着她微微一笑。

脚底下的廊木铺了一层红梅的的残瓣,宁庭安挪开了那块地儿,朝着江沼走了过来,并没有多问她一句,只轻声地说道,“二哥和三妹妹已先回了,我送你。”

谁都知道今儿是太子故意设了戏台子,请江沼过王府来听戏,沈颂和沈霜也长了眼色,从戏台子出来,没呆多久,便先回了。

本欲留个机会给太子,等戏曲结束后,让太子送江沼回来。

谁能料到会是这个结果。

“多谢表哥。”江沼感激地说道,一双眼睛清澈透亮,与宁庭安第一次见她时已大有不同。

出了王府门口,宁庭安扶她上了马车,替她放下帘子时,温声说了句,“凡事都有两面,有好有坏,世间万事皆不可测,更何况是人心,表妹只要寻着本心而行那便没有错。”

江沼笑了笑,轻轻地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
...

严青看到江沼跟着宁庭安出来,眉头微皱,转身返回了戏台。

戏还在唱着,

底下已没了人。

严青又才回了屋,阴霾天天色阴沉,屋里没有点灯,若不是细看,还真瞧不出屋里坐着个人。

陈温端坐在软塌上,天色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,阴暗而沉寂,严青抬头便撞见一双如染了浓墨的深眸,冷漠寡淡瞧不清喜怒。

严青便知今日这出戏,主子看的并不愉快。

严青提着一口气,小心翼翼地进来,进屋先掌了灯,灯火的光亮晕开在屋子里,才见陈温身旁的榻几上放了一匣子的宝石,还有一枚东宫的令牌。

那令牌,严青之前他用过,还认得。

后来殿下让他给了江姑娘。

如今却又回来了。

这怕不止是不愉快那么简单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啊,今天很卡,写了一天了六点就起床,呜呜呜,争取明天多更点。(建议宝宝们可以边听古风伤感音乐边看,跃跃听的是千年,桃花诺,菩提偈,太好哭了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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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那宝石和令牌是王府小厮从地上战战兢兢拾起来,一路冒死相送,搁在了那几上,上头还沾了些雪水和尘土。

严青不敢吭声,

默默地站在一旁。

金猊炉中瑞脑熏香青烟袅袅如烟云,屋子里愈发地沉寂,银针落地可闻。

“孤哪些东西是她给的?”陈温突然问严青,声音低沉的可怕。

严青愣住。

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陈温的眸子里有几丝不耐,那神色摆明了不想再说第二遍。

严青又看了一眼匣子里的东西,便也领悟了过来,殿下所说的她是谁。

江姑娘。

江姑娘给过殿下什么东西?

——那就多了。

严青的目光先是移到了陈温的衣袍的袖口上,视线定住,欲言而止。

陈温顺着他的目光,看向了自己的袖口,眸子一瞬凝住,抬起头似是不太确定地问严青,“这衣裳是她做的?”

严青微微顿了顿,大抵也没想到殿下竟是一点都不记得,“去年五台山上春猎,殿下袖口被荆刺划了一条长口,绣房局的人本欲丢弃,江姑娘说弃了太可惜,便拿了殿下的衣裳过去,待交回来时,两边袖口上就绣了青竹,半点撕裂的痕迹都无,还别添了一份美感。”

灯火的光映在陈温脸上,神色已明显地僵住,陈温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了自己的袖口上。

他记得这衣裳修补过。

却不知是江沼。

周顺或许对他提起过,但他并无半点印象。

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进去。

江沼给他的东西很多。

周顺几乎每日都会提起她的名字。

“江姑娘熬了汤。”

“江姑娘做了糕点。”

“江姑娘......”

他听的多了,成了习惯,如风过耳,不留半点痕迹。

陈温便又想起了那日她盯着他的袖口看了许久,他问她时,她却并没有邀功,只说了句,“青竹好,节节高。”

陈温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,声音低哑地问道,“还有呢。”

严青又将目光移到他腰间的荷包上。

陈温已了然,没再问严青,伸手将那荷包取了下来,放在眼底下细细瞧了一番,月白的锦缎上绣着金丝线,纹的是几朵祥云,翻过一面,便见靠着底部的位置秀娟地绣了一个“诏”字。

陈温皱了眉。

诏,是他的字。

娟秀的字并不难寻,只要稍微过目便能瞧见。

荷包他用了已有半年,

却头一回发现还有个字。

若是绣房局,定不会绣上他的字,这荷包也是江沼给的。

陈温一阵烦躁,不再去看严青的眼神,又从袖筒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绢帕。

——边角处同样的有个诏字。

陈温垂下手,那帕子便无声地落在地上,霎时感觉如鲠在喉,心底从未动过的地方,酸酸涨涨,带着一股陌生的生涩。

不用再想,陈温便知道除了这些,他的吃穿用度里,少不了她的影子。

月头月尾的药膳、糕点、汤水。

更是数不胜数。

她给他的。

——他还不了。

而他给她的,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就能装下,说还,便也能随时还。

陈温眸子里火焰渐渐凉了下来,身子轻轻地抵在榻边,再也没说半个字。

以往严青也见过陈温一人独坐过。

今日却从那身影上瞧出了几分落寞。

严青立在他跟前,突然后悔没将周顺一块儿揪来,若是周顺在,这会子必定没自己什么事。

严青只能壮着胆子开了口,“属下以为,殿下说过的退婚,江姑娘已记到了心里去。”虽殿下并非真打算退婚,但那日也是殿下亲口对江姑娘说过婚约不作数。

别说江姑娘,

就连他也信以为真。

更何况还有后面的那些传言。

“属下听说江姑娘从万寿观回来后,将自个儿关了一日谁也不见,出来后便毫不犹豫地来了芙蓉城。”有过之前的教训,严青将这些事情都当成了正事,做得尽职尽责。

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,

半晌才见陈温又拿指捏了眉心。

“去查,那传言从何而来。”没有退婚书,传言又是如何传得如此之猖獗。

陈温心绪安稳了些。

慢慢地冷静了下来。

江沼喜欢他。

——至少曾经喜欢过他。

他很早就知道,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江沼会来同他求退婚书。

然今日她却来了。

很平静地同他清算了一切。

即便如今真不喜欢了,那从喜欢到不喜欢,也一定得有个理由。

若真是因为他那句失言的退婚,

他再同她说清楚便是。

他从未想过退婚,也一直将她视为太子妃。

思及此,陈温心口的那块郁结缓缓地散开,适才莫名窜上来的烦闷和酸涩也跟着消散。

严青领命退下,出去后便同江陵的周顺传了信。

殿下既然年前不打算回,他周顺一人呆在东宫又有何意义。

**

宁庭安将江沼送到沈家门口,也跟着一道走了进去。

沈老夫人正沉着脸斥责沈霜和沈颂。

三人去的,怎的只有两人回来,独独留了你表妹一人在王府,是为何意?就算是同太子有婚约在,成亲之前两人独处,这事传了出去,你表妹的名声能好听吗?

“这么大的人了,怎就不长心。”

沈老夫人气得不轻,气儿还未顺过来,听到门口动静,一抬头见竟是江沼回来了,心口的那石头才终于落了地。

宁庭安一同进来给沈老夫人请安,沈老夫人面色和悦,边对江沼招手,边夸了一句宁庭安,“好在还有个懂事的,将你送了回来,替那两冒失鬼收了场。”

宁庭安说,“表哥和表妹先回,是我的主意,想着许久没来瞧外祖母了,便借了护送表妹的事儿,出来了一趟。”

宁庭安一句话将前头两人的罪过全摘了个干净。

沈老夫人却当场识破,“你就尽护着他们。”

宁庭安便也不再争辩,关心了几句沈老夫人的身子骨,也没再多留。

走之前当着沈老夫人的面对江沼说,“母亲听说表妹来了芙蓉城,已同我念叨了几回,待表妹哪日方便了,瞧瞧能不能移步宁家,了了她那份挂牵。”

江沼未答,沈老夫人先说,“今儿江家大姑娘的信儿在先,恐怕去也得排在那后头了,你回去同你娘说一声,让她别急,先侯几日。”

宁庭安说好,都听外祖母安排,“表妹何时来,提前同我说一声便是,我好过来接。”

宁庭安走后,沈老夫人也让沈霜和沈颂回了屋,屋子里无人了,才问江沼,“今儿可将话说清了?”

江沼点了点头。

沈老夫人瞧了一眼江沼的脸色,眉目明朗,顿时长舒了一口气。

“那便好。”沈老夫人笑了笑,“我这身老骨头,也有几年没有操办过,借着这回你也在咱就办一回寿宴,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,你翻了年这虚岁就得往上走,算十八了。”

江沼低下头脸色泛了红晕。

“你江家大姐姐嫁了个医官,我倒觉得挺好,你也懂些医术,将来要是找个会医的还有个话头可以聊,我瞧他那屋里的老幺倒是个不错的小伙子,门第虽低了些,可那屋里的老婆子是个心疼儿媳妇的人,将来日子肯定好过。”

沈老夫人说完,又说到了宁庭安,“你那位宁表哥,我最是看重,做事靠谱性子也温和,人是没得挑,坏就坏在如今在瑞王手底下做事,抬头不见低头见,将来还得同那一家人扯不清。”

江沼将头倚在了沈老夫人肩上,抿着微笑安静地听她说。

沈老夫人偏过头宠爱地看了她一眼,轻声细语地问她,“你怎么想的?”

“都听外祖母的。”

沈老夫人没好气地戳了她额头,“你就不怕我将你给卖了。”

江沼噗嗤一声笑,说就算是卖了,那也是外祖母精挑细选的,我有何好愁的,祖孙俩敞开心扉地又聊了一阵,沈老夫人才说,“这事也不着急,看上了人家还得问问你江家祖母的意思,今儿你先回去好好休息,明日还得去看你江家大姐家。”

...

第二日江沼走的早。

前脚离了沈家,后脚陈温便到了,明面上仍是为了雪灾后的风寒之症,有过前头那回沈家大爷倒也不足为奇了,尽心尽职地将风寒之症的事情禀报完,抬头才发现太子殿下的目光瞅着门外,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。

沈大爷今日不敢再自作主张,沈老夫人发了话,往后表姑娘的事沈家人都不得再插手。

沈大爷没说,

陈温却是主动问了。

“江姑娘可在?”

沈大爷心头一咯噔,倒也实话实说了,“表姑娘今儿一早就出去了,我倒是没来得及问去了哪。”

陈温的目光盯过去,沈大爷顿时弯成了虾腰,头也不敢抬。

陈温半晌才挪开目光,没多问一句话,也没再留,搁了茶杯起身便离开了沈家。

严青跟在身后,

大气都不敢出。

沈家这怕是在防着殿下,什么没来得及问,要打听,还能不知道。

俩人正欲上马,身后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,一回头便见一姑娘从沈家门口追了出来。

严青认得她,

昨儿和江姑娘一同来过王府。

沈霜到了跟前,也不敢去瞧陈温的脸,半蹲着身子行完礼,便斗胆问了一声,“太子殿下可是在寻表妹。”

严青拦在她跟前问她,“沈姑娘可有事?”

沈霜咬了咬牙说道,“表妹今儿去了江家大姑娘家。”沈霜这一番追出来,算是用尽了生平最大的胆子。

江沼不急她着急,什么医官什么宁家,表妹嫁过去那叫下嫁,嫁给太子那叫高攀。

谁好谁差一目了然。

第19章

人人都挤破了头地往江陵走,沈霜想不明白江沼为何非得往芙蓉城里钻。

依她看,太子殿下并非就对她无情,昨儿邀了她去看戏,今儿又能来沈家,沈霜虽不知那退婚传闻究竟为何,可她能瞧出来,殿下是有心要挽回。

这芙蓉城,表妹暂时住住便也罢了,但终究还是得回江陵,沈霜早想好了,若是来年开春表妹回江陵,她去求求情,看能不能将自己也捎上。

太子打脸日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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